巴赫的游乐场

大王与公子，少年定情的故事

01

人人尽说江南好，游人只合江南老。

时值三月，料峭春寒未尽，梅花尚在枝头，海棠、迎春、玉兰却已悄然开放，乌燕三两，啾啾软语上下翻飞，穿过花林又歇于檐角，燕子坞中春花春水，相映成趣，这副江南胜景，说的便是韦主词中意了。

却说城外密林中，两个半大孩子正策马疾行，稍落于后的是一身着绿萝裙的丫头，年不过十岁，梳着小巧发髻，随马上下颠簸。

这女娃年岁未到、尚未张开，却是十足的眉清目秀、清丽淑婉，尤其眼角眉梢那十二分带着稚气的温柔，可以想见她将来会出落成什么样的一位江南姝色了。

小丫头一开口，更是一把江南土话、温软吴语：“公子爷，咱们还有几时到家哉？这日头晒得慌，公子歇一会不迟哉。”

见这两骑并辔而来，在树上潜藏多时的一伙黑衣人立时警觉，其中一个沉声道：“大哥，是他么？”

被唤作大哥的人凝神向远处张望，只见那绿衣丫头前的少年一拉缰绳：“停不得，爹爹妈妈今天就该到燕子坞了，我们这趟出门本就多耽搁了几日，若回家再迟，自是不好，阿碧，你可累了么？”

看到少年面容的那一刻，黑衣人大哥眼前一亮，若说这绿衣女娃已算得上少有的秀丽脱俗，可若和这顾盼飞扬的少年比起来，却是黯然失色了。

但见那少年十四五岁年纪，一身白衣，银鞍白马，腰悬佩玉，好不俊雅，正是满身富贵懒察觉，翩翩风流少年郎。本以为两人是兄妹结伴，如今看他们称呼，估计是主仆二人了。

黑衣人大哥摇头道：“估计是当地的闲散公子哥，我们不用管，再等等。”

“公子不累，阿碧也不累。” 被唤作阿碧的女子低头娇笑道，她正是眼前这小公子的一位心腹使婢。

那公子微一点头，似是为了照顾她，特意放慢马速，一边与阿碧闲聊一边策马前行，怡然自得。刚走到黑衣人隐身的那棵郁郁葱葱的榆树下，他一把勒住缰绳，眸也不抬，清亮一声断喝：“树上的朋友，请现身罢！” 

阿碧被他吓了一跳，而黑衣人大哥更是心惊，他们刻意隐藏气息，这黄口小儿是何时发现了他们踪迹的？

他还未回音，一黑衣人手下已经现身，冲树下喊道：“正是你爷爷我！爷爷本来不想为难你们这两个娃娃，现下你只消磕三个响头，咱们就放你离开!” 他只见公子骑良马、穿绸衣、佩美玉，出门还得带着个把丫环，只觉江南子弟娇生惯养，横不放在眼里。

小公子却未动怒，只蹙眉道：“阁下与我素不相识，何故出言不逊？你们一十三人隐身树上，又不以真面目示人，是江湖追杀还是杀人越货？” 他嗓音稚嫩，言谈却既不逾礼，也不显惊慌之色。

黑衣人大哥暗觉事情不妙，这娃娃看着细嫩，一字一句却清越悦耳，叫他们听得清清楚楚，可见身负内力，又能察觉他们一共十三个蒙面好手，只怕不是普通世家子弟。

那挑衅的黑衣人已然失了耐心，“他奶奶的，再多管闲事，爷爷我今天就要杀了你的人，越了你的货！”大哥还未出言阻止，他一个鹞子翻身，挺鞭刺出。

阿碧一张小脸被这变故吓的煞白，那公子全不慌乱，双腿夹紧马肚，拦在阿碧身前，赤手迎他的鞭子，众人见这少年身形飘逸灵动，黑衣人左挥右舞，将一条软鞭舞得虎虎生风，劲力刚猛，他轻飘飘闪过，不多时松掉马镫，竟以足尖站立、落在马背上与那黑衣人拆招，见那长鞭犹如灵蛇回转舞动，忍不住道：“好一个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。”

黑衣人见对方报出自己武功路数，心头一惊，手下一滞，少年趁机两指一点他练功罩门天荣穴，左手快如闪电，将他软鞭抢在自己手中，在空中挥舞自如，“啪啪——”几声击落在那人身上，“这是爷爷还你的。”他笑说，动作招式，竟和刚才黑衣人所使的毫无二致，仿佛自己家学武功一般。

“你，你——”黑衣人吓得说不出话来，决计料想不到，眼前这半大孩子怎会身负绝世神功。

“公子爷，好功夫！”阿碧忍不住赞道，少年回头看她一眼，眼波璨璨，又是得意又是神气，直叫阿碧这情窦未开的女孩也心中一荡。

树上的大哥暗道不妙，他眼力比刚才的手下好得多，知道这少年虽不算真的神功盖世，但也绝不好对付，他们此行身负秘密任务，上头吩咐要做得干净，不能留下人证物证，只得狠下心来，心道这娃娃，还有他身边的丫头都留不得了，随即长长吹出一道口哨，剩下十二人一齐飞下树来。

这十二人训练有素，得到号令后，更是一句废话也无，互相配合，招招狠厉，只欲取二人性命，少年无法，迅速从马上跃下，抽出长剑，将阿碧护在身后，一手持剑、一手持刚夺来的软鞭，倚树抵抗，一时只听兵刃铿锵碰撞之响。

这少年越打越心惊，只因他观这些人武功路数，不尽相同，竟是四川青城、华山、海南椰花岛、甚至少林功夫都在其中，他本以为这些人是故意在路上截杀自己的仇家，现下却弄不清他们的底细，到底什么江湖恩怨，可以汇聚这样多的帮派？若论单打独斗，这些人几个加起来自己也不会落了下风，可若他们仗着兵器一起上，还要顾及身后阿碧的安危，就险境重重了。

他这厢心惊，对面的黑衣人们却比他还要震惊百倍，只见这十来岁的白衣少年，一手持剑，剑光飘飘舞得如同行云流水，将自己和这女娃护得密不透风，一手持着刚才缴获的软鞭，格挡四方来的兵刃，不但能相持不下，还能很快根据对手的身法特点，使出变幻莫测的对应克敌招数，仿佛贯通百家武学，不费吹灰之力。

带头的黑衣人脑中忽然划过两字，喃喃道，“姑苏地界，百家武学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，不会是……”

这俊雅少年正是姑苏燕子坞，慕容氏的嫡公子慕容复，年方十四，他这次和阿碧出门是为了料理庄中地皮收租一事，慕容家在江南经营百年，产业兴旺，门下的地皮、钱庄、商铺更不胜数，虽然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更为名声大噪，家中更有祖宗秘辛，但料理庄子也是历任家主必须要过问的，所以慕容复小小年纪，已经学着如何管理偌大山庄了。

慕容复尚未成年，与十几人缠斗，体力渐渐不支，但为了自己与阿碧的性命，又如何能退，仍咬牙勉力支撑，黑衣人大哥忽地凛声问：“你与姑苏慕容是何关系？”

他眼中颇有敬畏之色，当时江湖中虽未曾有言“北乔峰，南慕容”，但慕容氏的大名已经在中原武林广为流传，武林同道自会给他们三分薄面，慕容复也知道若说出自己的身份，情势必有转机，可“姑苏慕容”四字何等珍贵，他心性高傲，又如何愿意搬出身家背景求情，只闭口不言，仍变换各种剑法、鞭法应对。

见他不答，攻击者更生底气，招招凶险难当，慕容复一时不查，被削去一节衣袖，阿碧已经急得掉下泪来，连声喊，“公子，公子，你又何必管我，你快些逃！”

慕容复少年心性，哪愿意丢下阿碧独自逃命，回头道：“别怕，我不会走。” 冷不防那黑衣人头目蓄力良久，气沉丹田双掌齐出，朝他当胸袭来，慕容复连忙侧身避开，可这双掌暗藏杀机，掌风中似乎裹挟了滚滚热浪，威势急猛，慕容复到底力竭难撑，心中默道“原来是山一派的飞沙走石掌”，整个人长剑脱手，向后飞出。

只听得阿碧一声恸呼：“公子！——”，飞沙走石掌需要施掌人凝练内力，威力极大，有排山倒海之势，慕容复本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出去，忽而间，另一股极雄浑的掌力飘然而至，与那掌对了一下，还尚有余力，将他向上一托，他身子一轻，紧接着，打出这掌力的人身法之快，居然已随掌风而至，用臂膀接住了他。

“这位小兄弟，你没事罢？”

慕容复喘着气点头，还未来及回话，来人已将他扶起站好，大步向前，走到那帮黑衣人中间。

“你们以多欺少，连弱质女子也不放过，真欺人太甚！算什么英雄好汉！”他声音洪亮，说罢双臂一提，凝聚真气，毫无惧色的面对一圈凶煞的蒙面人。

阿碧瞅准机会，脱开钳制，飞快地跑到自家公子旁，撕下衣摆给他手臂上的擦伤包扎。慕容复怔怔地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那男子，他背影高大，肩膀宽阔，蓬乱头发被一条发带束起，一身粗布衣衫，还破烂了多处，然而只观他起势一招，内力之充沛，吹得衣袂翻飞，绝不是凡类。

慕容复暗暗攥紧拳头，黑衣人见了来者形貌，互相对了对视线，非但没退，反而各自调整站位、步步逼近，渐成合围之势。

那高大男子赤手空拳，左手一划，右手呼的一掌，掌力如怒涛般汹涌而出，如一堵高墙，将一众黑衣人压得后退几丈，最前面的两个躲闪不及，竟当场倒地呻吟。阿碧见状，又惊又喜：“这人如此厉害，公子，咱们这回有救啦！”

慕容复眉头却越蹙越紧，这一招，难不成是降龙十八掌里的“亢龙有悔”么？他只在秘籍残页上见过，从未见人当面使过，也未曾料想，居然有人可以只用一招就将多人击退，难不成，他竟比自己还要强出不少么？

只见那高大男子胸中阵阵虎啸，光是听来就令人心惊胆战，掌风所至，更是飞沙走石，比起刚才那“飞沙走石掌”还要刚猛十倍，这十几人在他手下几无还手之力，接连败退，痛吟不断，一人竟起了歹心，趁他前方激战，竟从背后偷袭。

慕容复暗道不妙，不顾阿碧阻拦，几招抢过离他最近一人的钢刀，舞起一套新练成的单家刀法，几招将那偷袭之人打退，又跳入人群，与男子背靠背，一同作战。

这二人一旦联手，这些黑衣人便不是敌手，很快败下阵来，死的死，逃得逃，慕容复一抖刀背，鲜血滚落，他衣袖一挥，刀便深深插到旁边一棵大榆树的树干中。

慕容复死里逃生，舒了一口气，压下心中疙瘩，调整出一副客客气气、恭谨谦和的表情，转身拱手：“多谢兄台搭救，敢问尊姓大名？” 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气，自觉礼数周全，可若让别人看去，只会觉得这小大人的模样又好笑又可爱。

那人回过头，浓眉大眼，高鼻阔耳，竟分明也是一张少年脸庞，慕容复又一惊，本以为来人身材魁伟，武功奇高，必得四十岁开外，见他如此年轻，比自己大不上几岁，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。

“在下乔峰！”年轻汉子憨厚一笑，回礼道。慕容复还想问他师从何派、因何至此，谁知他突然身形一晃，吐出一口鲜血来，扑通倒在地上。

慕容复骇然，以为他刚才受了暗算，连忙过去查看，这一看他才发现，原来这年轻人身上早就遍布伤痕，刀枪棍棒不一而足，他领口敞开，慕容复扯开衣襟一看，胸口赫然是两个黑黢黢的掌印，瘀伤遍布胸膛。

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新有旧、有深有浅，绝不是刚才混战中造成的，这男人竟能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，一人击退十几个高手，内力之精深博大，慕容复生平罕见，他搭起男人脉搏，略一运功，探出他周身经脉阻滞、丹田受损，原来他早已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，危在旦夕了，看来刚才他使出亢龙有悔之时，已是强弩之末，强行运功，逼出的内力，这不仅对经脉有损，更会带来极大的痛苦。

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冒着这样的牺牲，来搭救他与阿碧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，慕容复内心百感交集，那点技不如人带来的不快也跟着散去。

“公子爷，这位大爷怎么了？受伤了么？”阿碧过来问，“我包袱里还有些跌打损伤的金创药。”

慕容复摇摇头：“那些普通的外伤药怕是没作用了。”说完，他下定决心般，“我要把他带回燕子坞治伤。”